朽鸦

梦中的鸟

我愿赠予某人选择死亡的希望。




对我有任何不满的话可以私信,但请务必带上理智。



鱼文州吹
太宰(三次)吹
普吹
狛枝(希望)吹
克总吹

[译][太宰相关]不良少年与基督(下)[文 / 坂口安吾]

AlSiP/铝硅磷:

接:(上)


太宰有时候,会成为真正的“喜剧家”,写下熠熠生辉的作品。


以前,他写过《鱼服记》《斜阳》等诸多作品,近年来也写了《男女同权》《亲友合欢》等作,轻快之余,不掩其优秀;他坦坦然成了引人瞩目的喜剧家,成了历史上的喜剧家。


可是持续不了多久,他又一定会变回那个宿醉的喜剧家。然后他会康复,变回真正的喜剧家,又再陷入宿醉之中。他就这样来回往复着。


正是在这种过程中,太宰雕琢着自己的语言,成为了杰出的说书人。文学的内容不会改变,因为他写的是通人心的文学,只需要处理人性中最基本的问题,也就不会有思想的产生和演变了。


如果这次他没有自杀,再次站起来,再次变成历史性的喜剧家的话,本是可以成为更加奇巧的说书人,奉上美不胜收的故事才对的。


总体来说,他那宿醉性的自虐,其实十分容易理解;思想深刻的青年会为他喝彩,也是理所当然;可是依我看,太宰这样孤高的魂魄,竟被拖沓连累,成了宿醉的小丑,不仅是他的虚弱所致,也有饮酒的因素。


布伦登看破了他的虚弱,而我还要补充上酒——这极为常见的魔物。


太宰晚年,文风犹如醉汉不说,实际生活中,他孤高的灵魂,也遭到了司空见惯的宿醉的侵蚀。


酒几乎不会引发中毒。据某精神科医于前日所说,日本尤其如此,几乎没有真性酒精中毒。


可是,若是觉得酒不是麻药,而只是料理的话,可就犯大错误了。


酒一点都不好喝。不论威士忌还是科涅克,我都是憋着气,半天才喝下去的。我是为了把自己灌醉才喝酒的。醉了,就能睡着了。这也是酒的作用之一。


一旦喝了酒,或者说,喝醉了的话,就会忘记自己。该说是自己身上,出来了别的什么人。若是没有忘却自我的必要,那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喝酒的。


要忘却自我之类,也是谎言。若是真想忘掉的话,就该一年到头喝酒,久醉不醒才好。这只是颓废,没有什么可诡辩的。


如前所述,人生五十年,只要知其宝贵,就会知道说出“我还活着呢”这种话,是过于简单的事情,也就不会想要特意这么说了。哪怕稚气未脱、土里土气,人一定要存心留意,为自己的生命立下证明。若是只为全年烂醉的话,还是死了的好。


一时忘记自己这种事,显得很吸引人,也的确是现实性的伟大是魔法。过去,只要有个五十钱,手握一枚边缘凸凹不平的硬币,到新桥站前,来上五杯日本酒,这魔法就得以施展了。现在用这魔法,可就不容易了。太宰没有失去作为魔术师的资格,他失去的,是作为人类的资格。是他决心如此。


一开始,太宰也有做人的资格。哪怕他烂醉般地恼羞成怒,也终究比没有恼羞成怒的家伙们,要完备得多、人性得多。


他不会停止写小说的。最多只是在当喜剧家的生涯中,一时使不上劲罢了。


的确,对于某种人来说,太宰是难以交往的类型。


比如说太宰和我,虽然是文学界的同好,他有问题时我也总在旁边说,怎么啦,没事吧。然后我又说,这样也没问题的,先放一放吧。他就很开心,说是该这样,就是该这样。


在那之后,他却对别人说,我故意让坂口安吾看到我的沮丧,果不其然,他装作个大前辈,自鸣得意地说什么,这样也没问题的,先放一放吧,真是个满嘴荒唐言的男人。


太宰的这种做法让很多老朋友厌恶他、离开他。我觉得其实,他伤害友人的同时,更是深深刺伤了自己,以致恼羞成怒。


本来,如他自己在作品中所说,实际上这是在服务他眼前的人,没想到只是说说而已。同为作家的朋友们,当然也知道这一点,而知道后仍感到不快的人,也就离他而去了。


但很明显,他内心的羞臊恼怒、自卑与痛苦,是极为残酷的。在抒发感情这一点上,他是可信的实诚人、健全完善的人类。


因而太宰在座谈会上,会忽然向人献殷勤,而不论他心里多么恼羞成怒,都不会把这写成文章。顺带一提,太宰的弟子田中英光,不论在座谈会上还是文学创作中,都在这么干,把心中的羞愧、烦乱、怒火,明目张胆地写出来,并以为这样就能得救,所以才没有人帮他。


太宰则不同;他的确比这,要恭谨、虔敬、诚实得多。正因如此,他内心的恼羞成怒,才异常激烈。


太宰比别人多受了一倍的自卑之苦,故而酒的魔法,当然就成了他的必备品。可这的魔法,却又附带着臭名昭著的宿醉。麻烦了。简直火上浇油。


料理用酒不能让人宿醉,但魔法酒能。精神衰弱时施展魔法,全然不知分寸,想着不管了,死掉也好;最强烈的症状,则是自觉无法工作,讨厌起文学来,还以为这就是自己的本心。实际上,这只是宿醉中病态的幻想;实在不致于走到连工作都做不了,那样山穷水尽的地步。


通人心性、见多识广如太宰者,仍不免在这庸俗的事情上绕错脑筋,这并非无稽之事。因为酒精是魔法啊。再怎么粗俗浅薄,这敌人可是魔法,人的智慧即使了解它,也比不过它。罗蕾莱(注1)一样的魔法。


可悲啊,太宰。被罗蕾莱给打败了。


殉情之类,都是谎话。施了酒的魔法,也就只会迷上女人了。酒让他失去自己,成了别人。别人坠入爱河,他自己可是没有意识的。


首先,若是真喜欢上谁,然后要死,那定是胡话。喜爱之情,是会让人活下去的。


太宰的遗书,写得不成体统。看来是醉得一塌糊涂了。也许,在十三日死掉,还真是他私下思虑的结果。总之,写下人间失格、Goodbye,然后自杀,道理上总还算说得通。可就算说得通,他也不是非死不可的。一定要去死——这样走投无路的想法、山穷水尽的地步,其实并不存在。


该是宿醉性的衰弱,把他内心思维的退路,一条条都堵住了吧。


可是,就算小跑姑娘说不行,也不算数。太宰醉得一塌糊涂,提议一同自杀的话,她就会觉得这是紧要的决定了吧。


小跑姑娘(注2)虽然也很能喝酒,可她的遗书里却工整地写着,能陪伴我所尊敬的先生,实在幸福之至。丝毫没有醉酒的迹象。可太宰的遗书,不论字体还是文章都不成体统,无疑是走投无路、酩酊大醉而写。就算宿醉,就算羞臊恼怒,若他没能自杀,第二天就会说,是吗,我昨天晚上竟然写了那种东西啊。自杀了的话,次日早上就不会睁开眼睛,也就不行了。


太宰的遗书,过于混乱琐碎了。太宰在死前不久写的文章,哪怕是宿醉性的,至少也对着当下的世界,好好当了一回喜剧家。《如是我闻》的最终回(第四回吧),却尤其不像话;其中几乎没有喜剧家的特色,只剩下牢骚埋怨。正因写着这种东西,他内心的恼羞成怒才越发强烈,他的精神才被消磨,他才会觉得,一个人活在世上,辛苦悲伤至极。可他分明当不了喜剧家,周围的人反而向他喝彩,他知晓其中的愚蠢,厌烦地唉声叹气,而这恰好遂了喝彩者们的愿。在这一点上,他直到最后都是喜剧家,即使只是面对周围最为狭小的交际圈。


可他的遗书,却连取悦这狭小的交际圈都做不到。


据说只要是普通的小孩子,就会体谅别人。太宰对他的夫人说,我不是因为讨厌您而去死的,要怪就怪井伏先生(注3)。


这遗书中,只剩下烂醉如泥的嘈杂之声,而喜剧家连影子都没有。


但是,只要是普通孩子就会体谅别人,这种事,实在叫人伤心。不普通的孩子,又想要什么呢。只要是普通孩子,就会感到悲哀。这有什么不好的。太宰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人类。他的小说,证明了他是个正经八百、渺小却善良、健全而完整的人类。一定要读他的小说。


可是,不说心疼小孩子,就是作为普通人,也可以发现,那枚贯穿太宰一生的悲痛的钥匙。也就是说,他是非凡者中罕见的虚荣家。这虚荣本身,是通俗的、常识性的,在《如是我闻》对志贺直哉的埋怨中,也显露出了这种俗常的本性。


太宰曾对志贺直哉扬言争辩说,我只求殿下您感同身受,爱读我的书就行了。可是,如若忘却他在白天作为喜剧家的精湛技艺的话,太宰就是通俗本身。这样就好。若不通俗,没有常识,可怎么写小说啊。太宰这一生,正因没有注意到这一点,只是微妙地迎合着旁人的喝彩,宿醉性地自虐着,才没能集通俗之大成。


 说过很多次了,要写出杰出的文学,通俗、常识必不可少。太宰虽然是具备通俗常识的、正经而典型的人类,可终究,也没有这种自觉。




          ★


把人放着不管这种事情,不像话。对小孩子做这种事情,尤其不应该。毕竟他们是在无意之间突然出生的。


我不可思议地没有孩子。突然之间出生的事情发生过两次,可都是死儿,刚生下来就死掉了。托此事之福,我至今仍然有救。


在完全的无意识之中,肚子怪了吧叽地胀大起来,忽然人就开始为此焦心,怀上了亲人般的心思;正因人是在这种状态下被生下来、被养育大的,所以才是笨蛋半吊子啊。


一个人,绝不能说他是父母的孩子。和基督一样,大家都是在牛棚茅房里出生的。


这并不是说,即使没有父母,孩子也能长大。


而是说,即使有父母,孩子也能长大。父母这样的笨蛋,戴着人类的面具、摆着亲人的面皮,胀起肚子,忽然焦心起来,哪怕最后没能变得像亲人一样,也会用动物和人类共通的、那种怪了吧叽的哀怜,把孩子笼罩在阴影之中养育下去。没有父母的话,孩子会更好地成长。


太宰这男人,就是被父母兄弟、被家庭这东西所刺伤,成了个古灵精怪的不良少年。


人的出生,本是无聊至极的事。而太宰却把这变成强迫观念,甚而私下想着,我若是华族的孩子、天皇的孩子就好了。这百无一用的梦想,却是他想象中的人生。


太宰把父母兄长,看作是前辈、长老,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来。所以他不得不叛离他们。实在叫人可惜。可他对家人的爱,却也让他嚎啕大哭。这是典型的不良少年的心理。


他就算活到四十岁,也仍是不良少年;他是成不了不良青年和不良老年的。


不良少年不愿认输。他无论如何,都想要显得伟大。就是刺穿自己脖子死掉,也要显得伟大。像是要成为贵族或是天皇的孩子一般,哪怕死掉,也要显得伟大。太宰就算活到四十岁,他的内心深处也仍然只有这肤浅的、不良少年的心理。真是个荒诞不经的家伙。


他作为文学家的死,可不该是这样的啊。四十岁了,还把不良少年那古灵精怪的无能拿来,玩得乱糟糟的。不该如此啊。


真叫人发笑。他寻访前辈,口口声声叫着前辈,还穿着正装裙裤。这是不良少年的仁义。他痴心想着端正礼仪,然后变称像天皇的孩子一样的、全日本第一的礼仪家。


芥川虽然看上去比太宰更像大人、更机灵、是个才子、乖巧顺从、怀着初心,但其实也是同样的不良少年。芥川是二重人格;还有一个人格,是怀揣短刀、在节日的市级上闲走着、胁迫着小姑娘、争执雄辩的人。


说什么哲学家比文学家更加残酷,别让我发笑了。哲学?到底什么是哲学?分明什么都没有啊。只是思索半晌,就激动起来,才说出这样的话。


黑格尔和西田几多郎(注4)?什么东西,真是愚蠢。就算到六十岁,人不也只是不良少年吗。也装不成大人。只是冥想着,就激动起来。


冥想什么呢。不良少年的冥想,和哲学家的冥想,有什么区别呢。大人的冥想,不也就是说话绕点弯子、套上个笨蛋般的命题而已吗。


芥川和太宰的自杀,都是不良少年的自杀。


而且在不良少年之中,他们也明显属于孱弱的爱哭小鬼一类。靠自己的力气,赢不了。讲道理,也赢不了。于是就要向人求助,借人威风,来自作主张。这两人都去向基督求助了。确实像是孱弱爱哭的不良少年会做的事情。


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人,即使是不良少年,也有孩子王的腕力,从而也就不需要求助于基督或是别的什么东西。他自己就是基督。他能造出基督来。而且他最后也的确造出来了。在风烛残年中写出阿廖沙,算是终于赶上了(注5)。在那之前,他总是联想散漫、支离破碎。不良少年总是支离破碎。


死和自杀,都是毫无意义的。输掉的话就会死,赢了的话,就不会死。相信死亡的胜利,这愚蠢的理论,还不如相信天上的老爷爷能杀害虫治病呢。


人活着就可以经历一切。而死掉的话,就不复存在了。说是名誉长存、生命虽短艺术永恒之类,也没用。我讨厌幽灵。幽灵分明死了,还要假装活着;我可讨厌幽灵了。


只有活着,才是最重要的事。可这简单的一点,偏偏十分难解。其实,也不是能不能理解的问题。因为除了生死,再无其他;没人说得清楚。死掉的话,只要消失不见,什么都不需要做。所以才一定要活着、一定要挺过去、一定要战斗下去。不论何时都可以去死。所以就别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了。什么时候都做得出来的无聊事,可就,不要做了啊。


人死的时候,只是归于虚无而已,故而只要活着就必须谦虚谨慎,忠于人类的真实的义务。我认为这就是人类的义务了。只有活着,才是人类;在那之后就只是白骨,不,只是虚无而已。而只有专心地参透生活的本质,才会有正义和真实。把生与死相提并论的宗教和哲学,既不是正义,也不是真理。那只是玩具而已。


可是活着的话,就会感到疲惫。我说了上面一番话,其实自己也想过就这样归于虚无。战斗下去,说来容易,做起来则很容易感到疲累。这时便要看胆量了。不论好坏是非,还活着的时间,要好好活下去、战斗下去。一定不会输的,因为不服输和战斗,本是同一件事。除此之外,也就没有什么胜负可言了。只要战斗,就没有输。一定没有输。人类,是一定不会胜利的。没有输,已经是最好的了。


可不能想着要赢。因为谁都不可能赢的,又何谈赢过什么人呢?


切不可认为时间是无限的。那种小孩子做梦般的、夸夸其谈的东西,不该认真考虑。所有的时间,就只是自己出生和死亡之间的白驹过隙而已。


夸夸其谈的反义词是限度。而学问,就是在发掘这种限度。言过其实的东西,只是小孩子做梦,可不能算是学问。


发明原子弹,不是学问。是小孩子的把戏。控制好这东西,适度地使用它,不让它导向战争,考虑和平的秩序,发掘这种限度,才成其为学问。


自杀,不值得学问。那也是小孩子的把戏。有必要从一开始,就知道生命的限度。


在战争的阴影下,我明白原子弹不是学问、小孩子把戏不是学问、战争本身也不是学问;这些都只是高估了自己的夸夸其谈。


学问是限度的发掘。而我,就为这学问而战斗。




注释


(1)传说莱茵河畔罗莱蕾山上的女妖,以美妙的歌声诱惑行经的船只,使之遭难。


(2)太宰对山崎富荣昵称“スタコラ・サッちゃん(小跑姑娘)”。


(3)是太宰的老师、作家井伏鳟二,给太宰介绍了后来成为他的妻子的石原美知子。


(4)西田几多郎(1870-1945),哲学家、京都大学教授、俳句诗人。


(5)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最后的长篇小说。


译 / 铝硅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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